说到晚清官场,有一类人虽然身份卑微、地位低下,在权力机器的运作链条中,只不过充当了最微末最不起眼的角色,却也是万万小觑不得的。此班人物,便是效力于各级官府的种种胥役。其中,就有那专司名刺(名片)传递、通报来访及转达文书的看门者,俗称门子。

别看这门子职司寻常、活计琐杂,此辈可是把守着进入官府的头一道口子—凭借手里那点儿小小的把门权,门子们即足以播弄手段、使奸耍猾,将衙署的两扇朱漆大门变成一道敲诈索贿的关卡、一个敛钱肥私的财源。谁欲叩关过卡,那就得拿门包来!这门包又叫门敬,也就是开门银子买路钱。你若不给,抑或给少了,门子立马就面孔铁青、白眼朝天,回你一个恶狠狠的闭门羹:不替你传刺通报,不放你进门办事,把你硬生生拦堵在衙门外头,看你还敢不孝敬大爷!

曾国藩任两江总督之际,其督署的偏院内有座高亭,倚栏而眺,远近景物尽入眼底。某日,曾氏小伫亭中,遥见督署门前有一翎顶辉煌者,正恭持名刺,向门子作哀恳之状,门子则挥臂喝叱,神态甚倨;那人哀恳无果,只得怏怏离去。翌日登亭,曾又复睹昨天的场景。第三天,但见那人从袖筒里摸索一裹物,鞠躬以献,门子的脸色顿然转霁。曾氏不禁心有所疑。他踱回书房,未几便听得门子通报,说有新近补缺的某监司求谒。待人到跟前,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在督署门口鞠躬献物的翎顶。曾问监司,为何徘徊督门多日而不进见?监司竟支吾闪烁,不能对。

以曾国藩的精明老辣,他肯定早已洞烛其中隐情。问题在于,就连他这样素称御下严苛的朝廷治臣的衙前,门子的敲诈犹如此张狂,那么,其他地方门子们的贪贿会恣肆到何等程度,也就不难想象了。

门子对付不肯孝敬者的手段,除了让人当场吃闭门羹外,通常还有另一阴招。那便是冷眼旁观、窥伺缝穴,不露声色地给你暗里使绊子、下蛆,叫你歇菜、坏事儿。

某年,慈禧万寿,两淮盐政署采办贺礼,选中了一粤商送来的西洋橱钟。这橱钟精致工巧,要价不菲。最妙处,在钟启动之后,每到一个时点,面板就会霍然敞开,由里头走出一铜铸玩偶,研墨执笔,取红笺疾书‘万寿无疆’四字,悬示片刻,作揖而退。观者无不惊为神异,遂定价五万两,隔日付款。粤商欢然告辞。临行,盐署的门子向他索讨门包五千,粤商不给,门子悻悻道:此钟明朝将一文不值,尔信否!次日,果遭退货。因为前晚门子悄悄提醒盐督:是物虽巧,全仗机关操纵。万一解京途中有所磕碰,损及机关,呈献太后时,铜人书字不全,岂非立招巨祸?

应该说,这门子此番提醒,确实戳到了事情的要害,令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深谋远虑和见微知著。但其人以索费不得,乃施此计,谗言构陷而不着痕迹,也可算得用心险狠了!

实际上晚清官场的门子索贿之弊,早在顺治、康熙时代已渐成陋规。乾隆以降,朝廷曾屡颁谕旨禁革门包,但皆是徒闻雷声,不了了之。而大大小小各级官府的门子,之所以公然敲诈而恣行无忌,背后大半有其上司做后台撑着:或装聋作哑,容忍故纵;或偏袒包庇,曲意掩饰;更多的则干脆倚(门子)为心腹耳目,甚至相约为兄弟。由此,官胥勾结,沆瀣一气,致使门子之弊愈禁则愈牢不可破;愈革则蔓延之势愈烈,终于泛滥官场,几无一处衙署干净。少数为官清正者尽管深恶痛绝欲图除弊,毕竟是孤掌独木,难撼大势。

江苏巡抚谭钧培自奉廉俭,到任后,有心拿前任留下的门子先开一刀,以整肃署政。他一边严饬门子不许再索门包,一边命账房优给工钱,增其薪酬。转天,上海县令莫某诣辕谒见,门子却依旧勒索。莫某说,巡抚不是已经通告禁绝门包了吗,为何还要?门子昂然以对:此系吾辈衣食饭碗,虽大人有命,亦不能从。莫某央请先放他进署,等办完事,马上回去取银两补来。门子横竖不允。莫愤极,直接去门前击鼓,惊动谭钧培。谭悉情大怒,当场将该门子捆绑送狱。孰料第二天,阖署门子请假告退,大家伙都不干了。弄得谭巡抚一时抓瞎,只得向同僚紧急借一门子,应付场面……

贪贿的门子为了把惯常的营生进行到底,居然敢抱起团来,罢工示威,炒肃弊上官的鱿鱼,这门子,已俨然老虎屁股摸不得了。

老虎屁股摸不得的门子是晚清肌体最末端的细胞,但它所揭示的信息,却不乏沉重的警示:一个国家、一个社会,欲肌体鲜活、强壮,生机不竭,诚有赖于全身细胞的不断新陈代谢,抗御疾病,保持健康。如若它有一部分组织或器官的细胞感染了病毒,未能及时、有效地根治,天长日久,这部分组织或器官腐坏,又传播毒素,侵噬周遭,腐化其他,终将使得整个肌体全受感染,腐败而亡。而现在的门子,也不少吧?